一千三百零五章 棋局(两更合一更) (第2/2页)
“小婿,小婿……”章直急道。
吕公著转过身道:“陈睦贪婪,三百贯之事也是确认无误。”
“此事一开,从此以后朝中党争不断。先放一放吧,先维持着这君臣相得的体面。天下之事无非就是事缓则圆,人缓则安!缓一缓,轻舟已过万重山。”
章直听吕公著这番言语,也是不知言何。他本欲借助岳父之力,联合朝中官员扳倒蔡确的,但吕公著的谨慎持重,令章直无奈。
他抬起头但见重重宫阙在灯火中若隐若现。
……
暮色如砚中残墨,渐渐洇染汴京城的飞檐,章直骑马返回府里。
穿过三重月门,忽闻西厢传来瓷器碎裂声,伴着妇人尖利的呵斥:“腌臜货也配碰哥儿的《论语集注》?”
章直轻掀竹帘,看见徐嫂正拧着个总角孩童的耳朵,地上散落着沾满墨渍。那孩子虽疼得龇牙,仍死死攥着半截残页:“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居然也想要读圣贤之书。”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听了道:“孩儿不过是想多识几个字了。”
那女使骂道:“仅是多识几个字?看了这些书你就开了眼,长了见识,自恃有了本事。”
“你以后便不能安安心心如我和你爹这般,做一个下人了。”
“人最要紧的就是本分。丢了本分这辈子做什么不成。”
说完女使欲收书,结果被孩子拉住不肯放。
章直一听不由想到了自己,他对随人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去看看。正好还缺个伴读,让这孩子与念哥儿作个伴吧!”
章直回到府里,其妻吕氏正在喝茶。
建窑兔毫盏,茶汤里浮沉着碾碎的密云龙,吕氏来见章直闷闷不乐,便问道:“官人何事不乐?”
章直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妻子。
吕氏一听即奚落地笑道:“徐嫂为着她孩儿,这般闹腾也不知几回了。徐嫂这出苦肉计,倒比瓦舍里的杂剧更逼真些。”
章直道:“若是个读书的材料,给念哥儿作个伴读也不错。”
吕氏一听即笑,羊脂玉镯磕在案几上叮当作响道:“官人,你也忒好心了。真要读书种子,早该破土了,何须日日摔碗砸盏。”
“不过是趁着你回府,徐嫂故意在你面前安排了这一场戏,让他孩子攀个高枝罢了。”
章直闻言不由扶额道:“原来这般啊。”
章直的心计还是太浅薄了些,甚至还不如妻子看得透彻。
吕氏道:“不过官人既是派人问了,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去念哥儿书房作个打扫吧。”
章直叹道:“是啊,我一时不察动了恻隐之心。”
“想当年我与三叔何尝不是读不起书,如今中了进士,当了官。到了真正开了眼界的时候,却不能为百姓,为天下真正地做几件事。”
夫妻二人正言语之际。
忽报张商英前来拜访。
听到张商英这个名字,章直眉头一皱,他在太学里曾与张商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后来张商英加入了新党阵营,二人渐行渐远,不过没有彻底断了往来。
张商英的皂靴踏碎满庭月色而来,到了会客之所。他挑了西首黄花梨圈椅从容地坐下。
张商英笑着道:“这般夜色,章相公可记得?我们在国子监时半夜偷煨的党参羊肉。”
往事浮上心头,章直感慨不已,旋即道:“天觉夤夜前来,不是来叙旧的吧。”
张商英,有些不快道:“章相公,我是来帮你的,何必这般说话?”
“帮我?你不是在门下相公下面办事吗?”
张商英问道:“章相公觉得门下相公当年待你如何?”
章直也是聪明人,听到这里一下子便明白了张商英的来意。章直当然记得自己小时候好读书,于是章惇喜欢在浦城县学门前方塘边教自己读书。
这些情景他历历在目。
章直道:“事情过了很久,我都不记得了。与蔡相的恩怨,是我和他的事。我不愿劳动其他人。”
张商英一愣,自己话还未出口,便早早地被章直搪塞回去。
张商英大怒心道,我好心好意来替你和你二叔说和,你却这般不给情面,且看你如何斗得过蔡确。
张商英当即茶也不喝了,拂袖而起。
章直亦起身整理襕袍,淡淡地道:“更深露重,章某不送。”
廊下风灯忽明忽灭,映得张商英面色铁青,这一番话更是激得他大步而去。
这时候吕氏从屏风后步出道:“看样子是章子厚有意与你联手对付蔡相,为何你不答允呢?你不是说,孩童时他待你很好吗?”
章直道:“我们早断了往来,这时怎好再托他。”
“我也不愿欠他的。对付持正乃我一人之事。”
说完章直转身离开。
看着章直的背影,吕氏摇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得罪他。”
……
蔡确虽被官家勒令在府上反省,不过官家毕竟没有罢了他的相位,所以都堂和中书里有事仍是找禀告,公文需他画押。
他蔡确仍是天下不可须臾离之的蔡确,堂堂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右揆,元城埽决堤,大名、澶渊诸郡已成泽国!“通事舍人捧着劄子跪禀。蔡确只以棋枰叩案三声,对方便躬身退入竹影深处。
蔡确继续与好友黄好谦对弈。
黄好谦作为黄好义的兄长,原来也是章党一员,但对方也是蔡确的发小。
所以即便蔡确取代了章越为相,黄好谦依旧是在朝堂上坐得稳当。
黄好谦将黑子点在星位,青瓷棋罐上映着窗外疏落的竹影。蔡确的紫色官袍下摆垂落在檀木榻边。
“记得那年你入太学,只带了三贯钱。“黄好谦忽然开口,棋子叩在棋盘发出脆响,“令堂把陪嫁的银镯子熔了,才凑够你从陈州到汴京的盘缠。“
蔡确指间的玉石棋子蓦地沁凉,他忽然看见母亲明氏立在斑驳的土墙前,褪色的蓝布裙裾被晨露沾湿,却将最后半吊钱塞进他行囊。
蔡确落子时,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金钑花腰带道:“是啊,二十年前太学斋舍屋檐下,我尚挤在薄衾里取暖,穷困潦倒之际,到你边分食一张冷炊饼。”
黄好谦笑道:“后来你中进士那日,我们在樊楼要了最便宜的羊羔酒,结果醉得把《谢及第表》写成《乞归乡书》。还记得吗?“
蔡确笑着笑着眼中带泪。
黄好谦端起茶盏轻啜:“户部又送来河北水患的劄子,说是要调用内藏库绢帛。你为何推了?”
“官家既许你理政,何苦还要做孤臣?你看向七,邢恕,哪个是堪用的?”
蔡确道:“昔年太学博士言'南人不可为相',今我以闽人领右揆,已是莫大的恩典,还求什么其他。”
棋子啪地落在三三位。
“你看这棋盘黑白劫争,终究要看禁中那局珍珑。“
黄好谦急道:“可是陈和叔之事?”
蔡确持续道:“你看这棋局黑白胜负,已不重要,你我都是棋子罢了。”
黄好谦从心底涌起一等悲凉之意,难道寒门出身注定要作棋子吗?
蔡确徐徐道:“西北若胜,万谤可消;若败……我罪上加罪!”
黄好谦惊道:“相公这个档口,你还要放手在西北一搏?”
蔡确点点头道:“我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