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次打搅 (第2/2页)
他明白李老仆是出于关切,担心他的付出难获相称回报;
因此并未说重话,只拱手道:
“若先生在此,又将何为?”
言罢,他便转身继续料理黄花蒿。
李老仆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未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他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内院。
黄举天以为,李老仆是去外面照顾病人;
却没想到片刻之后,李老仆硬拽着个年轻人回来了。
“何明远,仵作学徒,我把他拉来一道助县丞?”
黄举天记得这个年轻人。
虽然脑子有些木讷,但做事勤恳踏实,于是点点头,向他们二人详细讲解提取青蒿素的过程。
对黄举天而言,这绝非找个帮手那么简单。
毕竟,轻度疟疾患者,只需服用简单处理的生药汁便可痊愈;
唯有重度患者,才会急需浓度更高的青蒿提取物救命。
而岭南百姓何止百万?
即便每年重症患者不超过千人,黄举天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全部投入到重复的药物制取中。
因此,他必须首先教会当地人如何制取青蒿素,后续才能建立专门的治瘴医坊,实现青蒿素批量生产。
“一择时。”
“二阴干。”
“三碎末。”
“四酒浸。”
“五滤清……”
黄举天将制取流程分解为九个步骤,详细讲解给李老仆与何明远听。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
他连忙宣布解散,硬逼着所有人回房休息两个时辰,中午继续开工。
由于是初次试作,整个制取过程需要三到五日,而黄举天又是此地唯一懂行的专家;
故后续几天,他一步未离县衙,只将日常庶务托付给郑翊处理。
期间,郑翊过来打搅了三次。
第一次,他向黄举天报告了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不仅陈延风、陈延雷告病回家,澄迈衙役中竟有多达三十七人告假!
郑翊解释,衙役队伍中虽只有九人是陈家子弟,但还有二十八人与陈家沾亲带故,靠陈家吃饭。
而留下的那些,则与郑家站在一边。
郑翊担心陈延风会带人上门,报复黄举天当日的一脚,建议黄举天搬去小佛塔暂避。
陈延风有此心,黄举天毫不怀疑。
同时,他笃定陈延雷与陈家大翁,不敢轻举妄动。
直接带人冲击县衙,是造反行为。
平日里“官弱民强”,上面的官僚系统,或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唯独造反必须镇压。
况且,依时间推断,陈家应该还未彻底探清,黄举天在长安的底细。
只要不离开县衙,黄举天短期内不会受到人身威胁。
当下,陈家集体罢工的最大影响是——
少了很多人手去收集黄花蒿。
好在又隔一日,郑翊大惊失色地跑来禀告黄举天,城外来了许多临高、琼山县的百姓,纷纷求取神药治疗瘴疾。
黄举天听罢,冷静地交代郑翊,直接带这些百姓去现找黄花蒿,然后以凉水绞取汁液服用即可。
当然,多摘的黄花蒿当场收缴,带回县衙制药。
第三次打搅,则是因为琼州刺史。
在车马缓慢的年代,五天时间,足以让一则重磅消息传遍海南岛。
甚至飞越海峡,直达广州。
那位原本在勾栏中乐不思蜀的四品大员,嗅到了政绩的气味,竟不顾对风灾的恐惧,连夜乘船登岛——
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由于夜色深沉,这位刺史在下船时不慎落水,染上了轻微风寒。
虽不是什么大病,但清凉的海水,却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他不再急于直奔澄迈,而是选择入住琼州刺史府,并以上官的名义,召澄迈县令李景让和县丞黄举天前来州府,答询治瘴事宜。
事关政绩,这位王刺史虽想明确上下级权位,却也不愿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因此,他派了私人幕僚前往澄迈传话,态度颇为和蔼。
这一举动,让此前揣测黄举天背景的郑家人,愈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仿佛明天就能得到回报。
郑翊从未去过长安,但他已经看到了,黄举天带他前往长安的未来。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第三次打搅制药组,却只见地上横着两具“尸体”。
郑翊绕开李老仆,踢了仵作学徒何明远一脚,急切问道:
“黄县丞呢?”
何明远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被踢到的部位隐隐作痛,也只是翻了个身,嘟囔道:
“县丞送药去了……”
“送药?不是吧,你们真把药做出来了?”
“嗯……”
郑翊没有再问下去。
他知道这五天,黄举天缩在县衙内院做什么,当即往城外奔去——
由于围观的本县和外县百姓太多,在征得黄举天同意后,露天隔离病房已于昨日,搬到了城外一处因台风而全毁的村落。
等郑翊赶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大病初愈的春秀正揽着文崽,手把手教五岁的儿子,在泥地上写字。
周围还有不下百人,手拿树枝,轮流凑上前看,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郑翊不仅认出,这些人大多是疟疾患者的家属;
还注意到,他们脚下除了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还有三个浅浅却清晰的圆坑——
两个是膝盖留下的,另一个是额头留下的。
“郑衙役,多亏你帮忙!”
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眼中含泪:
“若不是你带人送来药汁,我家老头子怕是撑不过这几日……”
“是啊,郑衙役,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一个中年汉子声音哽咽:
“阿娘和两个孩子都好了,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郑兄,你与黄县丞都是咱澄迈的福星!”
几个年轻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感激:
“要不是你跑前跑后,黄县丞的药哪能这么快送到我们手里!”
郑翊被众人的热情和感激包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只能连连摆手:
“别这样,别这样……”
郑翊没有在城外找到黄举天。
也不再急着找。
他学着春秀的样子,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认真地教圈外的百姓写字。
“黄。”
他一笔一画地写在土上。
“举。”
他又写下一个字,抬头看向众人,眼中带着鼓励。
“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郑翊环视一圈,语气变得严肃:
“对——都写仔细些。谁字写得丑,到时候别怪我不自掏腰包,帮忙刻黄县丞的生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