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济慈堂与馊酒(5K) (第2/2页)
此外,也是相近的原因,若丁宁始终维持着这个市井小民的人设,当梁联之类的巴山叛徒被杀之时,应该不太可能调查得到他的身上。
不过,考虑到她已经解决了丁宁所谓的“阳亢难返”之症,续天神诀和岷山剑会便已非必需之物,再加上劫狱之事毕竟虚无缥缈,得靠着强大的修为支持,可超乎想象的修行速度在长陵容易引人注目。
综合来看,借着此次酒铺被毁之事,以担心骊陵君府继续报复为由,搬离原来的住处,迁至白羊洞或更偏远些的地方,花钱买座小院子,苟起来暗中发育,却是不失为当下最妥当的方案。
只是,话说回来,夜策冷此次近距离观察了丁宁、长孙浅雪一眼,前者的伪装水平不必担心,纵然用符器反杀一名五境两名四境颇为惊世骇俗,可后者,毕竟冷傲又少有掩饰,怕是会引起几分怀疑。
在他们两人的眼中,夜策冷的真正态度仍是个谜团,不知其究竟向着哪一方,故而,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改在更安全、绝对可以杀穿重围的地方居住,才是真正理性的选择。
然而,赵青所始料未及的是,明明可以靠着九死蚕完全掌控身体、情绪的丁宁,此时却不禁生出了许多抛弃理性、甚至可称疯狂的念头,心中飘逸着昨夜偶然捡拾的那片纸片,以及不久前夜策冷意味深长的留言。
……
没错,在设法挑动监天司中属于正武司调任过来的外来派系,非自己直接管辖的赵千两去骊陵君府门前闹事后,夜策冷看似离开了酒铺,实则很快就折返了回来,闪进了酒铺的暗处。
当时,她的目光在一片狼藉中扫视,最后落在了一个还剩些许残酒的碎坛旁。
夜策冷抬手舀起一勺,送至唇边尝了口,瞬间皱起眉头,呸得吐了出来:“这酒,当真难喝,就像淘米的馊水,铁锈中混着泪咸。”
在长陵查案办案的这些年里,她见过太多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里却腐如蛀柱的东西,看过了不知几千几万份冰冷无情的监察案卷,对于赵青在那封“建言书”上的言论,亦是深有感触,真正生出了种拨云见日的明悟。
虽然在长陵许多人的印象中,监天司夜司首,是个执掌大权、杀伐果断,极喜穿着白裙,又如水般多变的绝色女子,比那些权贵世家出身的大小姐多出了几分别样的气质,给人出尘离世之感。
可真正的情况,却是她原先只是家寻常商户的妾生女,因昔年见到了王惊梦在渭河畔与人比剑、一剑败敌的潇洒,生出了想要修行的念头,于是离家出走,寻到了对方所在的军营,竟然真得到了剑法传授。
王惊梦的那一句“每名秦人都应持剑”,的确不是谎言,丝毫没有因地位的差距生异。
纵然面对一名骨瘦如柴、无依无靠的底层黔首,他仍能放下身段,尊重每一名秦人自强不息的毅力与心念,予以帮助。
夜策冷是真正从最底层出生的人物,年幼时亦是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旁人的冷眼与欺辱,她都一一尝过。可当那些点明了真相的文字跃入眼帘、于心中徘徊不定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那个雪夜。
年仅十岁的自己蜷缩在死人河的桥洞下,怀里揣着个装了泡水馊米的陶罐,这是离家时带着的唯一食物,纵然散发着酸腐作呕的气味,可在那饥寒交迫的雪夜,这却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结冰的河面上飘着腐草与鱼腥,桥洞缝隙漏下的风裹着上游乱葬岗的尸臭。
桥头酒肆的暖光刺破雪幕,几个醉酒的贵族子弟正用银箸挑拣炙鹿舌,玉杯磕碰声里溢出讥笑:“听说王惊梦那厮又在军中传授剑术,连贱民都能学?”
“可不是么。”紫貂氅衣的公子将酒液泼在雪地上,看那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晕:“前日我府上逃了个马奴,竟敢说是要去投军学剑——呵呵,这种下等人也配握剑?也配修行?”
夜策冷至今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冻僵的手指抠进砖缝,鬼使神差般攀至酒肆后墙高处,趁着那世家子仰头大笑、毫无防备之时,猛地将罐子里的馊米水一股脑儿泼了他一脸。
而后,来不及多看一眼,转身便没命地向着河岗南岸兵马司的驻地奔逃。追兵的咒骂声中,她突然想起陶罐内壁最后几粒发黄的米——本该留到除夕的,此刻却黏在那人发冠上发酵。
可没跑多远,就被那几个世家子追上。
冰冷的拳头、肆意的辱骂如雨点般袭来,她半跪在雪地里,双手死死护住脑袋,雪水混着鲜血浸透了衣襟,当世家子的金丝履碾过她手指时,是巡营归来的王惊梦用剑鞘挑开了那人的咽喉。
雪地上绽开的血花里,那名青衫剑客挑了柄合适的铁木剑塞进她掌心,声音温暖如火炭:“剑是直的,人心也该是直的。”
可当她在军中真正握起剑时,才发现这世道弯得如同蛇盘山道。
随军修士的丹药永远先供给世家子弟,阵亡士卒的抚恤金要经七道衙门克扣。去年冬天她秘密处决的贪墨案犯,刑场下跪着的百姓竟在欢呼“圣上英明”——他们早习惯从指缝里捡食残渣了。
体会着酸涩的劣酒滋味,夜策冷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穿透了边上夯土院墙新生的破洞,霜花在晨曦中映出长陵市井的虚影:
扛货脚夫怀揣着干硬的炊饼匆匆赶工,他们的月钱不过两缗;城南织娘布满血痕的手指穿梭在蛟纱间,三更灯火换来半吊铜钱;而骊陵君府的琉璃瓦正将阳光折射成虹,每一道都价值贫民巷半年的口粮。
“真正的好剑该斩向何处呢?”
临行的时候,她忽然轻笑出声,并指为剑,浑圆似泪珠的水滴在墙面磨刻下深深沟壑:“那个人曾说‘若秦人受欺辱,每名秦人都能持剑而起,那天下有谁敢欺我秦人?’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
“可他至死没看透,真正压在秦人脊梁上的,恰是这名为‘秦制’的千钧重枷!”
……
回想起半个时辰前白衣司首临行时,于铺内反复回荡不止的余音,丁宁的额角竟渗出冷汗,他恍然间看清,酒旗上每一道补丁都是民生疮痍。
那些“醉眼朦胧”时听到的酒客闲谈,此刻在脑海中串成惊心链条:
农人脚踝捆着“户赋”铁镣,工匠脖颈套着“市税”铜枷,脚夫肩头的扁担压着“力税”石碑,织娘梭尖牵引着“市租”血线,连稚童兜里的饴糖都粘着“榷糖”青芒……
无数弯腰劳作的秦人,他们的影子被赋税铁链缠绕着,最终抽离汇入皇城上空的黑洞,又化作权贵们奢靡生活的资本,普通百姓却在这沉重的压迫下苦苦挣扎。
当东市绸缎庄的学徒熬瞎双眼,东家捐的抵税帛书上却写着“义助瞽者百人”;当军器监的学徒因熔炉爆炸断了三指时,监丞正将玄铁残片掺进下一批箭镞——真正的“欺秦人者”藏在哪里,已是不言而喻!
“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我或许可以去做。”
丁宁放下碗筷,像剑脊般挺直起身来,坚定执着的声音仿若跟昔年的王惊梦重叠在了一起:“告诉全天下的秦人,手中之剑究竟为谁所执。”
“有这样的想法,固然很好,但也得有合适的实力方可匹配。”赵青亦是心中若有所思,察觉到了对方想法的改变:“我刚创出了门《太虚种玉诀》,丁宁,你且来参详参详。”
言罢,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尚未收拾的碎陶片,其中一部分立刻跃动腾飞而去,棱角对缝不合者尽皆被自然磨去,在一口若隐若现的洪炉内重新烧制成了原先的酒坛模样,立在了柜台之上。
丁宁微眯起眼睛,他认出这期间揉合入了磨石剑诀、离水神诀、天地洪炉等有着极特殊蕴意的招式,看来自己的猜测,倒是没有太大差错,昨日发生的那几件大事,果然都跟对方脱不了干系。
而细观夜策冷和赵青呈现的默契配合,并涉及到了复现磨石剑诀与那个人曾经的名句,这便可以推导出更多惊心动魄的结论。
“何为《太虚种玉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