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刀记 (第2/2页)
我叹口气,刚要说,医生就叫我回去了。
恐惧大多源于未知,和医生这么谈话之后,我就不大恐惧了。或者说是把对“癌”的恐惧,转移到了“面瘫”这件事上。肿瘤生长了二十年,我觉得大概率把面部神经保包住了。
这叫我以后签售的时候怎么办?我总是自夸盛世美颜,结果读者见到的是个口眼歪斜的,也许以后都不会再看我写书骗人了。
当天晚上12点过后禁食禁水,但很难入睡。病友们半夜会吸痰、咳嗽,偶有检测仪滴滴报警。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由护工领着病人和家属去楼下做检查,不许乱跑。因为要全麻,所以拍了胸片,拍了肿瘤的彩超和强化CT。
比较有意思的是强化CT,和普通CT不同之处在于,会往静脉里注射碘(是不是?医生跟我说的)。然后医生对我说,一会做CT的时候,你会觉得全身血管发热,这是因为你注射了碘,很正常。
等到开拍的时候,一开始只觉得手臂微热,我想,就这?
可下一刻全身的血管都热了起来,热流途经我的脖子、胸口、小腹、后背,蹿遍了我的全身。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体验,似有强横无俦的澎湃内力轰入我的承浆玉堂、气海关元,在一瞬间打通我的任督二脉!我心中狂喜、暗中思虑,或许我因祸得福机缘巧合之下成就武法道体,不但肿瘤消融就连面部神经也得到保留甚至——
然后医生对我说,做完了,起来吧。
我就坐起身,发现内力很快退去了。
我坐在医生办公室,喝了很多很多水,为的是尽快把身体的碘给排出来。
做完检查回到病房,被告知第二天手术。
到了黄昏时候,我的医生走到病房里,对我们说,你们俩过来一下。
我站起身,一瞬间觉得身上发凉,不知道会不会是检查结果说是恶性。我跟着他走到护士站,他把我俩引到电脑前,边走边开始叹气:唉,怎么是这种?好奇怪?唉,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啊?
我在心里急:哪样你倒是说呀!
他终于开始说:你平时能做能剧烈运动吗,你平时活动没问题吗?
我愣了愣,说,能啊?我能一口气走四公里,还能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呢。
他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给你们看看片子吧。
这是正常人的心脏。他点开一个胸片。
又点开我的胸片。这是你的心脏,看见没有?正常人的心脏这么大,你的心脏这么大!比正常人心脏大这么多!你这个年纪,心脏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平时能做剧烈运动吗?
其实我看不出清楚到底大了多少,可是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但也只能继续说,能啊,我能半小时走四公里呢……就是走完了会出很多汗……
医生叹了口气,你这个是心肌肥大,肥大得厉害,唉,我都不知道你这心脏能不能承受全麻,不知道明天你的手术能不能做。只能明天上午再叫你拍一个彩超,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了。
我懵懵懂懂茫然无知地说,啊,好吧。
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大夫,如果明天查出来我的心脏情况不好,我可不可以自己签一个知情书之类的,还是把肿瘤给做了?因为这个肿瘤,我完全没法再等下去了。
医生叹了口气,这个也不是你我说了算,明天看结果吧。
我俩回到病房坐在床上又开始相对无言查手机。然后我把帘子拉上跟她说,想哭你就哭吧。她眼睛就红了,说我没想哭。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心脏肥大顶大不了就是冠心病呗?这东西控制得好又不影响寿命,血管堵了70才做支架,我这个年纪怎么也不至于堵了70吧?
其实刚才还查到另一种可能是心血管瘤。查的时候看了一眼治疗费用,我强迫自己把这种情况排除了。
晚上她在睡觉之前先在病床上陪着我躺了一会儿,好像是怕我很快就死了。她说我们为什么总是遇到这么多这么难的事情。我说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我这个人,是件倒霉事就会被摊上,你还不信。我写XX的时候赶上XXX,我写XX的时候赶上XXX,我写XX的时候赶上XXX,没一次能叫我心无挂碍好好构思发挥码字,这回你信了吧。
她说我现在信了。
我想要眉头一皱说嗯?你怎么能这么说?又觉得有抬杠的嫌疑,就保持了忧郁的沉默,开始琢磨以后要不要给自己弄一个身残志坚坚持文学梦的人设。
两天没睡好,对这个晚上来说是好事,因为很困,终于睡着了,这一夜也熬过去了。
第二天起床,等一个多小时,终于被医生拎去拍心脏彩超。医生说,彩超的结果比胸片准,看看彩超吧。
我在床上躺下,医生在一边看着彩超姑娘给我拍。仪器在胸口刚滑了两下,我听见大慈大悲玄妙灵光彩超娘娘口吐仙音:他这个心脏挺正常啊?看着没啥问题。唔,有一点三尖瓣反流——
我心中狂喜:这个我晓得!很多人都有!不是大毛病!
彩超娘娘给我拍完了,对医生说,他这个心脏没啥大问题,还可以的。
医生说,好,就带着我出了彩超室。
可是昨天他为啥会看到我的心脏很大?不知道医生是不是有点尴尬,不说话。我就说,大夫,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平时很少运动——我的职业是码字的——所以导致我的胸肌不发达、胸腔变小,因此比例上显得比正常人要大些?
医生说,这个应该不至于吧。
我邪魅一笑,暗道大概你想不到我说的“不运动”是怎么个“不运动”法——你未免小看我V5大神沁纸花青了。就又说,我听说胸肌不发达的人,呼吸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打开胸腔不能让肺部充分扩张,因此就会觉得气闷,我这个,应该就是胸腔小的问题吧?
医生叹了口气说,唉,或许吧。
回到病房,我先给她比个V,她脸上一下子焕发了神采。我说,彩超没啥问题,明天可以正常手术了。于是中午的时候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盒饭,我则抱怨这个盒饭难吃——直到今天为止,我都后悔我没把那盒饭好好吃完。
到了第三天,6月10号,早上起床之后我就开始禁水禁食等手术,从8点钟等到下午4点半。
护士叫我走到病房门口,脱掉鞋子上了绿色的手术床?接着推着我穿过走廊,进入电梯,去到11层。床单是绿色的,走廊墙壁是绿色的,衣服也是绿色的。我心想,这一刻终于来了——我只需要被麻醉,麻醉之后就做完了,出结果了,尘埃落定了……
这个时候我的心头倒是很静。推进手术室,医生护士在准备、闲聊,我看着他们把我的手脚固定。我转头说,医生,术中如果情况不好,我希望保留面部神经。医生说,哦,好的。
这时候麻醉师走过来,对我说,现在我要给你的静脉推药了啊!
因为我这个人平时失眠,从未体验过瞬间入睡的感觉,所以一直想试试自己能保持清醒多久。医生说了推药之后紧接着问我,有什么感觉?
我说,嗯,看东西有点重影儿。
医生说,重影?
我心想,啊?难道我这情况是出了什……
然后我就醒了。
手术室只剩下两个护士了。我第一件事就是皱皱眉,眨眨眼,鼓鼓嘴。
眉毛能动,眼睛能动,嘴巴能动,我的面部神经得以保留了。
你们想象不到我心中的喜悦,这种喜悦不亚于我忽然发现我的每一个读者都在每一章的末尾发书评了。
麻药劲儿应该没还没过。可是我太高兴了,我开始说话。我说护士护士,我什么时候能回病房啊。一个护士说,再等等苏醒苏醒吧。我说我觉得自己挺苏醒啊,我想快点回去,我怕她担心。护士说,你说什么?另一个护士说,他说怕她担心!护士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被推回病房,又比了个V。她说,护士说你的话太多了。我说我乐意。我不但乐意,我甚至在回到病床上之后就拿出手机开始拍照发消息告诉所有人我的手术做完了没面瘫。
我就开始吊水。一晚上撒了五次尿,长大之后头一次被人接尿。
我们两个都很高兴。神经被保留了大概率意味着肿瘤没有包裹神经,没有包裹神经而被完整切除,也意味着极大降低了以后的复发概率。
过了一天晚上,第二天又比较高兴地熬过一天,第三天的时候管床医生喊我去换药室换药。我终于可以询问一下手术的问题,问他我的肿瘤怎么样。管床医生说,你的肿瘤是贴着神经长的,长得不深。切掉了肿瘤连带半个腮腺,清理得很干净。
我说医生,那我这个是良性还是恶性?
医生说,这个要看病理。或许觉得我担心又说,不过贴着神经长还没有侵犯到神经,大概率是良性。我说那要是贴着神经长还是恶性的呢?他说,那你就可以去买彩票了。
他真的,我哭死。
医生的话叫我俩都很高兴,足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承受各自的痛苦——她要给我接尿,整夜没法睡,白天更没法睡。镇痛泵第一天让我不停打嗝,第二天让我开始胃疼,头上的绷带要加压、要压住被切割的腮腺以防愈合不好、涎漏,因此勒得我头晕眼花,只要平躺就疼,同样睡不着。
第三天的时候,拆掉了脖子上的引流管,继续加压包扎。拆引流管、压伤口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疼,甚至有点想笑。因此觉得镇痛泵让我胃疼得不行,不如拆了吧。我就去护士站把镇痛泵拔掉了。
然后晚上我就被伤口疼醒了。
我跑去护士站求药,护士说,给!
我吞了药,很快见效,疼痛减弱多了。我真想知道那是什么药。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一瓶维生素两瓶氨基酸,吃很少的流食,等待病理结果,慢慢恢复。我们战胜了面瘫,战胜了心肌肥大,觉得心情极好。至于开刀的创口,是从耳前到颈下约20厘米长的一条。不过我不怎么在意这个,甚至在琢磨以后疤痕太明显该纹什么图案好。
我只是现在想到鸡蛋羹三个字就想呕吐。
熬到了周四晚上,主刀医生来看我,跟我说结果出来了,应该是良性。
心中狂喜,迅速向所有人分享——但没等分享完,医生又带着报告来了,说,你这个,自己看看吧,如果想的话,可以明天出院之后去14楼做一个免疫组化。
一半的狂喜没了。我看一边百度相关词汇一边看病理报告。报告说的应该是,看着是个良性肿瘤,但是也有恶性的可能。需要进一步的免疫组化,才能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癌细胞。
到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有点趋近麻木了,不再像此前那样忐忑。因为至少我知道自己不会面瘫——手术之前我曾对她说,我最关注的就是这个,我甚至不很在意是不是癌。
于是今天是我回到家的第二天,还在等待免疫组化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终于去了一块心病。
我想叫你们都摸摸自己的左右腮帮子,看看有没有小包块,有的话就去好好查一查,不要像我一样耽误二十年。还想叫你们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就去医院查一查,不要讳疾忌医不要觉得“我不至于得XX病”。
我希望自己可以尽快调整心情,一周更新一到两次的无畏真君,同时准备新书。还希望未来的两三年里我平安无事、无聊至极,可以让我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写作上,而不是在担忧发愁上。感谢主编北河和书友星际徜徉给我提供的巨大帮助,也祝你们所有人身体健康,永远用不着住院。
鬼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