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现实 (第2/2页)
积水倒映的霓虹突然扭曲,轮胎碾过水洼的声响由远及近。洛见瑜把湿发别到耳后,看见黑色轿车缓缓停驻。副驾驶车窗降下半寸,暖黄灯光漏出来,在雨幕中切开一道朦胧的光带。
“上车。“
那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琴弦,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她后退半步,帆布鞋跟磕在站台边沿。挡风玻璃后的侧脸隐在阴影里,唯有搭在窗沿的手指修长苍白,袖口露出一截青金石袖扣——哲学系辩论赛冠军的奖品,此刻正泛着冷冽的光。
洛见瑜低头看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裤脚,突然笑出声。水珠落进积满烟蒂的排水沟,泛起一圈圈变形的涟漪。多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是他完美人生里需要修正的错别字,而他是她潦草命运中无法删除的批注。
鹿知澄已经跨出车门,风衣下摆扫过积水。他身上的雪松香混着车载香薰飘来时,洛见瑜想起上周在洗衣房,室友故意把她的白衬衫和褪色牛仔裤混洗。此刻两种气息在鼻腔里厮杀,像场微型斗争。
“你在发抖。“他伸手要碰她肩膀。
洛见瑜猛地蹲下,佯装系鞋带。断裂的鞋带缠成死结,像她此刻绞紧的胃。余光瞥见他锃亮的牛津鞋尖,水珠正顺着鞋面滚落,而她帆布鞋里的水渍已经渗到第三层袜子。
“不需要施舍。“她对着水洼里的倒影说。那个破碎的洛见瑜正在冷笑。
鹿知澄突然弯腰捡起什么,金属碰撞声清越如教堂钟声。躺在他掌心的硬币沾着泥渍,正面是苏格拉底侧脸,背面刻着德尔斐神谕“认识你自己“——去年校庆哲学社的纪念品。
“你教孩子用的道具?“他转动硬币,路灯在银面上切割出光刃,“上周我在市图书馆看到你的论文,《论痛苦在存在主义中的美学价值》。“
洛见瑜僵在原地。那只碰过硬币的手正在发烫,而论文被退稿的邮件还躺在回收站——导师说“缺乏现实关照“。此刻现实正裹着名牌风衣站在面前,衣摆比她三天的兼职工资还贵。
“关你什么事?“她突然站起来,眩晕中抓住公交站牌。铁杆上的小广告剐蹭掌心,治疗性病的电话号码正在渗血。
夜班公交恰在此时进站,溅起的水花扑向她的小腿。洛见瑜几乎是跌进车厢的,湿透的裤管贴在塑料座椅上,寒意顺着尾椎骨往上爬。
投币时才发现兜里只剩乐乐的奥特曼卡片,司机不耐烦的啧声里,她突然被整个拽住手腕。
鹿知澄的掌心滚烫,腕骨相触处传来战栗。他往投币箱塞了张纸币,拽着她坐到最后一排。车窗上凝结的雾气模糊了街景,她看见两人交叠的倒影正在流淌,像幅被雨水冲化的水墨画。
“你曾说哲学是解剖世界的柳叶刀。“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现在这把刀在生锈?“
“知道我现在解剖什么吗?“她举起手腕,那里有被教案划出的红痕,“解剖两小时的通勤能换几片止痛药,解剖室友的冷嘲热讽有多少分贝,解剖...“
“你漏了这个。“他把硬币塞进她掌心,金属表面残留的温度灼人。车灯扫过他的侧脸,她惊觉他眼下的青黑比自己更重。
车灯扫过便利店橱窗时,她看见自己鬼魂般的倒影。湿发贴在额角,白衬衫透出内衣轮廓,帆布鞋边缘绽着线头。她仿佛成了第欧根尼,躺在木桶里对亚历山大说:“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然而此刻没有阳光,只有雨丝穿透车厢缝隙,在她手背织出冰凉的蛛网。远处CBD的霓虹勾勒出资本帝国的轮廓,而她正被放逐在柏拉图的洞穴,看着墙上跳动的影子——那是996加班族的剪影,是外卖骑手飞驰的车灯,是乐乐画在作业本上的沧龙。
到站提示音响起时,洛见瑜几乎是跌出车门的。夜风卷着细雨扑来,她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的声响——鹿知澄往她书包塞了沓文献,最上面那页批注还是她熟悉的字迹:「此处存疑,需与洛见瑜讨论」。
哲学系大楼隐在雨幕中,顶楼资料室的灯光还亮着,像黑夜咳出的血点。她蹚过水洼时,感应灯逐层亮起,仿佛有谁在拾级而上。直到七楼声控灯骤亮,她才看清那只是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成细瘦的镰刀,正在收割满地零落的论文草稿。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成细长的矛,刺向远方漆黑的哲学系大楼。那里曾有个少女彻夜徘徊在书架间,如今只剩个湿漉漉的游魂,抱着被退回的论文,在雨夜里数自己还剩多少根傲骨。